冬天,水稻被收割了,黄豆也进了院落,棉花归仓。纵横阡陌间,就只剩下甘蔗,不合时宜地站立在寒风中,它们那被霜打的身体充满了浓重的无奈和压抑的愤怒情绪。
眼看着田野渐次凋敝,甘蔗却只能苦苦地支撑着身子,它们那凄凉激越的鸣叫声,扰得满世界都不得安宁。可季节忘了它们,不对,是种植它们的人忘记了它们。甘蔗成天呼唤,希望引起注意,渴望成为制糖厂的新宠,可是,它们喊哑了嗓子,喊瘦了自己,还是没有呼唤来种植它们的人。
渐渐的,甘蔗总想着有风吹来,好让全世界都能听见它们的呼唤,知晓它们的愤怒。
风,终于来了,甘蔗看见风从北方赶来,欢快地向风演奏起热忱的颂歌:“沙沙,沙沙……”风,感知到了甘蔗的诉求。但是,风能听到的,种植它们的人却还是听不到,要不他们怎么会遗忘了甘蔗?
有一天,甘蔗的种植者终于想起了它们,就磨了砍刀下地了。甘蔗看到有人提着砍刀来了,兴奋地呼唤:“终于有人想起我们了!终于有人想起我们了!”很快,欢快的呼唤声变成了怒吼。砍刀之下,一根甘蔗还来不及向它的伙伴们告别,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,砍刀切过的断面,像另一把刀,立在大地上,齐刷刷地矗立着,光秃秃的头颅似乎在向种植者呼喊:“还我躯干!”
喊声很快被风吹走,在冬天的乡村,一株鲜活的甘蔗就能证明万物尚有气息,一旦甘蔗都被砍身,大地便一片死寂。放眼望去,四周都是赶着去枯萎的草木,倒在地下的一捆捆甘蔗,像一束束酣睡的花儿;立起身来的甘蔗,像一只只翘首远望的羊儿;被摞成堆的甘蔗,拥抱在一起,像结为伴侣的夫妻,轻易不会分开了。一片片甘蔗砍倒了,众多的甘蔗挤在一起,内心复杂,欣喜、欢乐、焦虑,杂糅在一起,它们窃窃私语,吐露着各自的心声。
后来,有的甘蔗去了制糖厂,有的甘蔗去了水果摊。它们在新生的环境里,做着它们忧伤、甜蜜抑或幸福的美梦……
不知是哪一天,也不知是哪一年,种植者发现自己扛不动的甘蔗,后辈们轻轻松松就提起来了;过去一跃而过的水沟,现在不敢跨了;步履越来越滞重,眼神也越来越浑浊……想着这些不明不白的事,他们蓦然发觉自己老了。有一天,他们终于挣脱了拐杖,从躺了很久的床上爬起来,从坐了很久的轮椅上站起来,恋恋不舍地看了这个村庄最后一眼,冲着上天发出他们最后的呼唤,然后,带着他们一生中所有的恩怨情仇、风光荣辱投入了大地的怀抱。
他们这一走,悲痛欲绝的情绪便在他们的亲朋好友中漫延,送别的鞭炮迅速划破村庄的上空,一曲曲悲凉的曲子在田间地头穿梭,一场村子里最隆重最繁文褥节的呼唤从此拉开大幕。他那颗疲惫的心终于可以平静地休息了,但是,整个村子里的人却要为他呼唤好几天,对逝者来说,这是他一生中享受到的规格最高也是最后的一次饯行。他默无声息地躺在那里,静静地听着,安然地享受着人们对他的呼唤,这种至死才能享受到的礼遇,会让他的灵魂得到些许安慰。
先是一个人走了,另一个人打了个愣,嘴里呼唤了一句什么,孤单的身影便如冬天里枯黄的蔗叶悄然地坠落,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他们走了。我的父亲便是他们中的一员,那年冬天,父亲被大地像收割甘蔗一样收割了,随即,母亲发出一声呐喊:“老头子,你不能走啊,你走了,这么多孩子怎么办啊!”紧接着,呼唤声在人群中炸开了:“父亲,你不能走啊!”这声音刚开始还只是悲哀,后来就是嘶哑、混沌,再后来便带有血的味道,这排山倒海般的呼唤,还是没有喊醒父亲。七岁的我,夹杂在人群里面,被悲伤和呼喊声包围着,不知所措。
那时候,如果有人问我,最想听到的呼喊是什么?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,是母亲傍晚里的那一声:“九满,回来吃饭!”小时候,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玩着捉迷藏的游戏,生怕别人找到自己,使劲地往甘蔗地里躲,往草垛里钻,往树上爬。可不管我们藏在哪里,游戏结没结束,天一擦黑,烟囱里冒出烟来,此刻,一声“回来吃饭”的呼喊,就是游戏的终止符,即便从不同的母亲嘴里喊出来,我们都会从甘蔗地里出来,从草垛里出来,顺着呼喊一一回到自己的母亲身边。
一晃一年过去了,一晃几十年过去了。这么多年里,从甘蔗地里出来,从树上下来的少年,又一个个地溜出了村庄,藏到很远的地方。留守在乡村的母亲,想念儿女了,便站在家门口,朝村庄里呼唤,偌大的一个村庄,只有回音,没有回应。
那年高考后,我也从乡村走进了城市,藏在一个离故乡很远的地方。我曾以为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呼唤了,但是,我错了,走得越远,年龄越大,那句“九满,回来吃饭”的唤儿声就越来越清晰。每当我想家的时候,总感觉有人在喊我回家吃饭,环顾四周,却看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