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惟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,你不能吃,也不能摸,免得你死。…因为神知道,你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。…你本是尘土,仍要归于尘土。”——《圣经•创世纪》 《田园交响曲》被公认为安德烈纪德最成功的作品,作者也是凭其获得了194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。尤其书中的后两部分《田园交响曲》和《忒修斯》,更加鲜明地体现了宗教矛盾和古希腊神话对纪德文学创作的影响。纪德也曾在《日记》中评论过自己的几部作品:除了《地粮》是唯一的例外,我所有的作品都是讽刺性的;是批评性作品。虽然人们常说他早期作品就被渲染上了象征主义色彩,但在笔者看来,他终其一生的创作路程都携带着象征特质。在李玉民老师的《序译:纪德是个不可替代的榜样》中提到过“纪德在焕发第二青春起,就给自己定下了人生准则,就是拒绝任何准则”,也淋漓尽致地体现了纪德对理想主义倾向的逆反,从欲而为。而《田园交响曲》一个关于自我欺瞒的人性故事,也将纪德个人充满矛盾、变数的思想和行为不加美饰地表现出来。 安德烈·纪德,1869年11月22日-1951年2月19日,法国作家。纪德一生著有小说、剧本、论文、散文、日记、书信多种,主要作品有小说《背德者》、《窄门》、《田园交响曲》、《伪币制造者》等,戏剧《康多尔王》、《扫罗》、《俄狄浦斯》,散文诗集《人间食粮》,自传《如果种子不死》,游记《刚果之行》、《乍得归来》等。 在纪德的内心世界里,充满了禁欲与享乐、灵魂与肉体、个人幸福与社会规约、信守道德与蔑视戒律、寻求信仰与悲观焦虑的深刻矛盾。 纪德通过宗教和性这两个主题,表达了他在追求自由和真理的道路上,面对灵与肉、社会道德规范和自由信仰之间的矛盾冲突。为了解决内心的矛盾,他选择了写作和旅行,试图让自己的内心世界得到平静和谐。纪德在旅行中尝试每一种可能,在写作中让人物展现他内心的冲突,并且让他们践行他自己内心的每一种可能性的选择。他尝试通过东西方文明的探索和自我书写的方式,让人们去了解他的一切,进而展示人的复杂性,这是作者自己内心矛盾的折射,是作者对人生、对社会思考后的感受书写。这不仅扩展了作品含义的多重性,展示了人们性格的复杂性,也增强了作品的生命力。 在纪德的作品中,反叛与赎罪两个主题是紧密联结在一起的。纪德具有空前强烈的反叛意识,同时又具有十分浓厚的宗教意识,母亲的宗教传统对他产生了刻骨铭心的影响,因而他在每一次反叛之后,都会带来难以言尽的心灵忏悔。 纪德毫不犹豫地让自己的行为和作品介入到时代的斗争中,他激烈地反对殖民主义和法西斯主义,谴责极权统治,为同性恋辩护,主张打破禁锢人性的清规戒律。 《田园交响曲》讲述了一个乐善好施的乡村牧师与收养的盲女的爱情悲剧。牧师出于“爱德”,不顾妻子反对,收养了一个成为孤儿的盲女。盲女神智未开,“好似一堆毫无意识的肉体”。牧师对她关怀备至,还极力帮助她启发心智,引导她逐步摆脱蒙昧的状态,带她领略不曾看见的美妙世界。然而,牧师从慈悲之心出发,却一步步坠入情网,让家庭置于痛苦之中,却又逃避现实,只是一味地拿基督教的教义为他对盲女的热烈爱意开脱,认为自己没有任何违禁的成分:“我读遍《福音书》,也没有找到戒律、威胁、禁令……这些都出自圣保罗之口,在基督的话中却找不到。”盲女因双目失明,领略着牧师讲述的美好世界,错把感恩之情当成爱情,当她治好眼睛之后才发现,自己一直爱着的是牧师的儿子雅克,她也看清这种感情无异于犯罪,并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不幸。于是,她选择奔赴天国,在一场没有硝烟的心灵战争中放弃运命,选择了旷世的沉寂和自暴自弃。 小说是以牧师日记的方式,由牧师的第一人称来阐述牧师与盲女的过往经历。从初遇到启蒙阶段再到产生情愫直到盲女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,整部小说随着牧师日记时间的推移,笔者刚开始将自己代入到第一视角里,想象自己就是慈悲的真理导师,引领着可怜的人儿走出混沌。一切如此顺理成章,似乎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凝聚于此处,同时,浓重的宗教色彩将深处人性的弱点完美地隐藏起来。随着故事不断的推进,体会牧师周边人的变化,反而生出更多怜悯和同情,对儿子雅克爱而不得的惋惜,对牧师背叛家庭的憎恶,对妻子遭受背叛的同情。小说一步步引导读者进入故事的内核,一起反思,探索,最后走向结局的高潮。 宗教色彩总是在纪德的小说中拥有着强大神秘的力量。《窄门》中通往幸福之门太窄的路,《田园交响曲》中牧师的信仰…纪德一生受歌德与王尔德影响颇深,而歌德又谨遵着斯宾诺莎的教导。 在故事的开头,牧师见到盲女时,她只是“一堆毫无意识的肉体”,而牧师却恍然感受到神谕一般,认为救赎她是自己的使命。他不止一次引用了《圣经》中的“亡羊论”来作为自己崇高意识的“借口”: “一个人如有百只羊,走失一只,他不是要将九十九只羊丢在山上,去寻找那只迷途的羊吗?” 宗教情绪高涨的牧师将盲女看作是走失的羊,她生活在黑暗中看不清路途,等待拯救,期盼光明…这似乎是耶稣降下的使命,因此牧师怀着热情收留了盲女,这也成为了他的道德义务,却并没有考虑家人的感受。 这场灵魂救赎的追逐,牧师之于乏味家庭生活的逃离,与盲女展开情愫的过程中得到异于过往生活不同色彩的“救赎”;盲女之于自己过去的暗色世界,牧师伸出的援手使她得到了通往彩色世界大门的“救赎”。牧师为了尽人事,牧师选择忠于宗教的束缚,将盲女从无知世界解放出来。可是,一旦超越界限,这场看似美好的灵魂救赎就变了味道。他在救赎中寻得的快乐已是踩在道德的背离之上,无尽的痛苦使“救赎”变成了“杀戮”。对于盲女而言,牧师对她的拯救,激活她的感受力的同时,将她拉出了无色的空洞。当她能够看到世界之时,悲痛也随之而来。最后她选择了最痛的方式来赎罪,放弃自己的生命,坠入地狱与痛苦为伍。不禁引人深思,救赎对于牧师和盲女来讲,这救赎究竟是灵魂的拯救还是道德的杀戮? 在笔者看来,最后重见光明也是小说的戏剧性所在,走笔至此,不禁感慨若是盲女继续看不见,看不到牧师妻子脸上的悲伤,看不到雅克那张与想象中无限重叠的脸,她是否能够在这无尽的黑暗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光明,获得属于自己的救赎。这样一个悲哀的结尾,正是牧师与盲女故事的悲剧性所在。强加的善与完美并非是真实的美好存在,他给的幸福也并非是真正的幸福,而是一把将你送入深渊的温柔刀。 基督说: “你们若是盲人,就没有罪了。”作者写道:罪过,就是遮蔽灵魂的东西,就是阻碍快乐的东西。热特律德浑身焕发的完美幸福,就是因为她不知何为罪过,她身上只有光明和爱。然而没有了罪与恶,是否还有善呢?如果有,那么这种善是否是一种虚假的伪善呢? 书名《田园交响曲》与贝多芬的《田园交响曲》同名,暗示故事与音乐有关。书中情节也正是在音乐的推动下发展,表达作者深奥的喻义。养女是个盲女,牧师为了培养她的心智能力,让她从小聆听鸟声、音乐,学习钢琴等。当牧师带她去听<田园交响曲>,告诉她色彩的美妙,她更加沉醉于理想世界的美好之中。她通过想象几乎看到了天国,那无比美妙的景象和幸福的世界。虽然,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想象。在爱与失去爱的彷徨之中,牧师治好养女的眼睛,让她第一次用眼睛感知周围的世界,第一次看到人间还有邪恶和罪孽。但心中的极大落差,养女选择了“改宗”和永别人世,田园交响曲戛然而止!面对人性的贪婪、自私及虚伪,牧师“屈服”了!他向上帝忏悔道:“多想痛哭一场,然后,我这颗心比沙漠还要干燥。” 其实故事中的盲女就像理想中的美好形象,她不曾沾染尘世污垢,是人人所向往的美好模样。她能看到正常人所看不到的美妙世界,或许正好吻合“田园交响曲”的本意。牧师思索的是:“这些非语言所能表达的和声描述的不是真实的世界,而是理想的世界,一个没有痛苦、没有罪恶的世界。我至今还不敢向热特律德谈起痛苦、罪恶、死亡。”所谓的“田园交响曲”就是在意味着只有粉饰阴翳之后,才具有存在的可能性。而更具有反讽意味的是,牧师在救赎了盲女的同时,却背离了宗教的约束,一步步将自己逼入罪恶的沉沦,揭示了田园交响曲的虚假性。纪德在《田园交响曲》中编织了一个美好牧歌神话的同时,也在告诉人们梦想中的田园世界是不存在的。 纪德的文字给笔者一种优雅的离经叛道的感受,既热烈又悲伤。他歌颂的不是欲望,而是“爱”。他的分裂在于“率性地爱”与“道德选择”的矛盾。 然而“道德”是一个过于宏大复杂的命题,身处其中又被其影响。道德的本意应该是发扬人性中善的一面,然而一旦形成规则,又产生虚伪的异化。所以,纪德所追求的或许是有关美的更多可能性。真实又遥远,美而精致,绚丽夺目,带着悲剧宿命的色彩。纪德在《田园交响曲》中也列出了这样一个宏大的命题,当你想挣脱道德的枷锁,往往却陷入矛盾之中。当然,无论是救赎还是杀戮,这场灵魂的角逐就是人性本身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