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掌柜发布有深度有涵养的生日句子
我正经历一个比旧司坝更早更冷的冬天。北风一直向南吹,带着寒气,穿过北方空旷的大地。进城之后,风依然那么放肆,一阵追着一阵,满大街跑,卷起树叶尘土,毛发纸屑。我还不太习惯这样的冬天。我来不及积淀足够的脂肪御寒。我以前生活在南方。如果预先将二十多年的热量储蓄起来,对付这点冷肯定没问题。北风像一把反复拉动的锯子,看准我最脆弱的部位,各个击破,一寸寸深入骨髓。我行走在外面,体温像锯末一样散落在风中。 人都有特别脆弱的部位。冷风比我们更清楚。它们从毛孔里钻进去,一旦发现那些温暖的地方后,就再也不肯出来了。它们慢慢在耳朵、小指头、脚跟或脚趾头里冬眠,孵化成冻疮,稍热一点就醒过来,在里面蠕动,啃噬。 以前在乡下,我每年都长冻疮。冻疮发作只能不停地跺脚,恨不得将它踩瘪。不停地掐,恨不得将它掐死。不停地揉,恨不得将它揉碎。要不就是伸到火边烤,恨不得将它烤焦。但用尽一切办法,还是无可奈何。我长冻疮时,姐姐的耳朵、小拇指上也长出冻疮,祖父的手开始龟裂。我们在寒风中一次次走进山林,伸出幼小或苍老的手,砍回柴火。 那时,我们一家人围坐火坑,生起熊熊大火。寒冷平分到每个人身上。母亲背对房门而坐。她时时觉得门没有关紧,风吹进了屋,脊背发冷,总叫我去关门。 “把脚烤热乎。”每晚睡觉前,祖父都这样说,“脚不冷全身就不冷了。”他推开门,抱来最后一捆柴,将火生旺。母亲抱着妹妹去睡了,姐姐也独自睡了。我们一老一少坐在空旷的屋子里默不作声,只有柴火燃烧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。在寒夜里,似乎每说一个字,都会消耗一部分热量,熬不过漫漫长夜。当火烘暖全身后,我飞快进屋,钻进被筒,祖父将我的脚捂在他的胳肢窝里,又将他的衣服盖在被子上。我们紧紧靠在一起,把被子卷得严严实实,把彼此的体温捂在里面,生怕放走一丝一毫。 祖父曾是个捡瓦匠。在他六十多岁时,农闲时节依旧外出捡瓦。直到后来砍柴摔了一跤,闪了腰才罢手。他的师父是一位姓宋的孤寡老人,终年游走四方。他几乎每年冬天都来一趟我家。祖父每次见了他,像小学生见到老师,恭恭敬敬地喊师父,还拿出泡好的药酒请他喝。老人八十多岁了,留着长长的白胡子,像传说中的神仙。他每年冬天才来我家,每次都背着一个小背篓,上面盖着一块黑布。我猜不透里面装着什么,想问又不敢开口。老人不仅会捡瓦,还是端公先生,会法术,能捉鬼。村里人对端公先生心存敬畏,因为他相当于阴间暂驻阳间的大使。村里哪些人要死,他提前就知道。但没人愿意当端公先生,据说那是个断子绝孙的职业。老人来我家时,教过我父亲止血的法术。他跟着老人背诵口诀,学画字符,样子也像个小学生。我在一旁偷偷记下了止血法的口诀字符,后来多次被柴刀砍伤指头,或者走路踢破脚指头,就一边念口诀一边画字符,然后就地找一点草药敷上,不用多久就痊愈了。 老人通常住两天就走了,从不跟我们说去哪里。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好多年。有一年冬天过去了,他还没来我家。后来的每个冬天到了,他依然没出现。祖父说他可能去世了。到了过年的时候,祖父多烧了两盒火纸,往后年年如此。 十多年后,祖父刚刚熬完一个冬天就去世了。那是他的最后一个冬天。他等来了下一个春天,却没有像树一般发芽,长出新鲜的叶子。也许他经历的七十多个冬天。他已经进入生命的冬天。那些冬天对他来说太过寒冷,他耗尽了全部体温,再也没能使自己暖过来。 我渐渐忘记了那个老人。我在家干活的次数越来越少,很少再受伤流血,即便流血时也不再念口诀画字符了。多少年后的今天,我抚摸手上的一个个伤疤,想起学过的法术,想到那个老人。仿佛冥冥之中,他还在世上游走。他的冬天是一个人的,每年都独自过冬。没人知道他的累、他的饿、他的冷,他最后的体温消失在风里,埋进泥土,连同手艺和法术。我隐隐有些担心,他捉了那么多鬼,一个人去了阴间,鬼会不会找他算账?也许等人做了鬼,谁都不比谁强多少,谁也奈何不了谁。 那些冬天是永远过去的冬天。在某个冬天来临之时,老人开始进入生命的冬天。他只能走向更冷的季节。那些寒冷永远停留在他身上,再也没有解冻。他一生漂泊四方,带着无数人间冷暖穿越尘世,多少次春暖花开再也不曾看见。 我曾在武汉度过两个冬天。那里白天风特别大,又总夹着雨,我很少外出。在夜里,我蜷成一团,像过冬的猫和狗(它们比我更懂得如何独自面对冬天),将全身的体温卷起来,不让风刮走。我还将被子卷成筒状,双腿夹得紧紧的,生怕体温从胯下溜走。 现在,我和衣而坐,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独自过冬。多少年前的寒冷似乎又回到身上。它们是风带来的,雪带来的,更多的是回忆带来的。我离开村子,躲过了那里的冷,但躲不掉整个大地的严寒。人一辈子总有一个或几个冬天特别难熬,那样的冬天没有任何依偎,每个人都将独自面对。那样的冬天只能用回忆和一些温暖的想法取暖,听一些温暖的话捂热孤独的心。那些话带着一个老人与寒冷斗争几十年的经验。它们是我内心的火源。而与此同时,我驱逐寒冷却又陷入更远更深的寒冷。 |